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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雲(下)
【聯合報╱金庸】
2007.07.06
 
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,哭出聲來;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
時哭得更加傷心珥珥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,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,旁
人有很多,自己也有不少……
 
在江南這一帶,解放之前,窮苦的農民常將女兒賣或押給地主家或有錢人家做丫頭
。小姑娘通常是十一二歲,可以做一點輕鬆家務了;八九歲的也有。賣是一筆賣斷
,一百多塊或兩百多塊銀元,看小姑娘的年紀,以及生得好不好,人是不是聰明機
靈,手腳是否伶俐而定;押是八九十塊或六七十塊銀元,通常父母在十年後領回,
但押的錢要歸還。等於向主人家借一筆錢,十年後還錢,不付利息,小姑娘是抵押
品,在主人家做工,由主人家供給衣食,沒有工錢。雖說是押,但貧農到期通常沒
錢贖還,不管是賣還是押,小姑娘十八九歲或二十歲了,主人家往往會作主將她嫁
到鎮上或嫁給別的佃戶、長工,能收多少聘金就收多少。如果是買的,幾乎像是奴
隸,小姑娘傷痛病死主人家沒有責任。押的丫頭地位略好,雖然主人家常常打罵,
有時罰餓飯,但有什麼事要去和她父母商量,倘若不幸生病死了,往往會釀成重大
糾紛,主人家少不免要賠一筆錢。
月雲是押的,她父母愛她,不捨得賣。宜官的媽媽說她又黃又瘦,長得很醜,不值
得買。
宜官在睡夢中似乎變成了書中那個外國小孩,攜著馬戲團小女孩的手,兩人快快樂
樂的在湖邊奔跑,那個小女孩好像是月雲,笑聲很好聽。他很少聽到月雲笑,就是
笑起來,聲音也絕沒有這樣柔嫩好聽。兩人見到湖裡有許多白色的鵝,白色的羽毛
飄在碧綠的湖水上。這些白鵝慢慢排成了兩排,隔著柳樹相向而對,頭頸一伸一縮
,好像是在行禮。宜官做個鬼臉,唱了起來:「先生們,再會吧!小朋友,再會吧
……」他忽然聞到一陣陣甜香,是烘糖年糕的香氣,睜開眼來,見月雲拿著一只碟
子,送到他面前,笑咪咪的說:「宜官,吃糖年糕。」
快過年了,宜官家已做了很多白年糕和糖年糕。糖年糕中調了白糖和蜂蜜,再加桂
花,糕面上有玫瑰花、紅綠瓜仁以及核桃仁。月雲揭開了火爐蓋,放一張銅絲網罩
,把糖年糕切成一條一條的烘熱。年糕熱了之後,糕裡的氣泡脹大開來,像是一朵
朵小花含苞初放。
宜官接過筷子,吃了一條,再夾一條提起,對月雲說:「月雲,伸出手來!」月雲
閃閃縮縮的伸了右手出來,左手拿過一根竹尺,遞給宜官,眼中已有了淚水。宜官
說:「我不打你!」把烘得熱烘烘的一條糖年糕放在月雲伸出的右掌裡,月雲嚇了
一跳,「啊」的一聲叫。宜官說:「燙的,慢慢吃!」月雲膽怯的望著宜官,見到
他鼓勵的神色,似信非信的把年糕送到嘴裡,一條年糕塞滿了她小嘴。她慢慢咀嚼
,向身後門口偷偷瞧了瞧,怕給人見到。宜官說:「好吃嗎?吃了還有。」月雲用
力將年糕吞下肚去,臉上滿是幸福滿足的神色。她從來沒吃過糖年糕,一生之中,
連糖果也沒吃過幾粒。過去烘糖年糕給宜官吃,聞到甜香,只有偷偷的嚥下唾液,
不敢給人聽到見到。
過了幾天,全嫂抱著幾個月大的小兒子,來看望女兒。瑞英留她吃了飯,又包了兩
塊肉,讓她帶回去給丈夫和兒子吃。月雲抱了小弟弟,送媽媽出了大門,來到井欄
邊,月雲不捨得媽媽,拉著全嫂的圍裙,忽然哭了出來。宜官跟在她們後面,他拿
著一個搖鼓兒,要送給小孩兒玩。他聽得全嫂問女兒:「學雲乖,別哭,在這裡好
嗎?」月雲點頭。全嫂又問:「少爺少奶奶打你罵你嗎?」月雲搖頭,嗚咽著說:
「媽媽,我要同你回家去。」全嫂說:「乖寶,不要哭,你已經押給人家了,爸爸
拿了少爺的錢,已買了米大家吃下肚了,還不出錢了。你不可以回家去。」月雲慢
慢點頭,仍是嗚咽著說:「姆媽,我要同你回家去,家裡沒米,以後我不吃飯好了
。我睏在姆媽、爸爸腳橫頭。」全嫂摟著女兒,愛憐橫溢的輕輕撫摸她的頭髮,說
道:「乖寶別哭,我叫爸爸明天來看你。」月雲點頭,仍是拉著媽媽不放。全嫂又
問:「乖寶,宜官打你、罵你嗎?」月雲大力搖頭,大聲說:「宜官給我吃糖年糕
!」語氣中有些得意。
宜官心裡一怔:「吃糖年糕有什麼了不起?我天天都吃。」跑上前去,將搖鼓兒搖
得咚咚的響,說道:「月雲,這個給小弟弟玩。」
月雲接了過去,交在弟弟手裡,依依不捨的瞧著母親抱了弟弟終於慢慢走遠。全嫂
走得幾步,便回頭望望女兒。
後來宜官慢慢大了,讀了更多的巴金先生的小說,他沒有像《家》中的覺慧那樣,
和家裡的丫頭鳴鳳發生戀愛,因為他覺得月雲生得醜,毫不可愛,但懂得了巴金先
生書中的教導,要平等待人,對人要溫柔親善。他永遠不會打月雲、罵月雲,有時
還講小說中的故事給她聽。他講故事的本領很好,同學們各個愛聽他講。月雲卻毫
不欣賞,通常不信。「猴子只會爬樹,怎麼會飛上天翻筋斗?猴子不會說話的,也
不會用棍子打人。」「豬玀蠢死了,不會拿釘耙。釘耙用來耙地,不是打人的。」
宜官心裡想:「你才蠢死了。」從此就沒了給她講故事的興趣。
宜官上了中學。日本兵占領了這個江南小鎮,家中長工和丫頭們星散了,全家逃難
逃過錢塘江去。媽媽在逃難時生病,沒有醫藥而死了,宜官兩個親愛的弟弟也死了
。宜官上了大學,抗戰勝利,宜官給派到香港工作。月雲沒有跟著少爺、少奶奶過
江。宜官不再聽到她的消息,不知道她後來怎樣,亂世中很多人死了,也有很多人
失了蹤,不知去向。宜官跟家裡寫信時,不曾問起月雲,家裡兄弟姊妹們的信中,
也不會有人提起這個小丫頭。
從山東來的軍隊打進了宜官的家鄉,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,欺壓農民,處了死
刑。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,傷心了大半年,但他沒有痛恨殺了他爸爸的軍隊。
因為全中國處死的地主有上千、上萬,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亂。在宜官心底,他常
常想到全嫂與月雲在井欄邊分別的那晚情景,全中國的地主幾千年來不斷迫得窮人
家骨肉分離、妻離子散,千千萬萬的月雲偶然吃到一條糖年糕就感激不盡,她常常
吃不飽飯,挨餓挨得面黃肌瘦,在地主家裡戰戰兢兢,經常擔驚受怕,那時她還只
十歲不到,她說寧可不吃飯,也要睡在爸爸媽媽腳邊,然而沒有可能。宜官想到時
常常會掉眼淚,這樣的生活必須改變。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傳下來的,他爸爸、媽
媽自己沒有做壞事,沒有欺壓旁人,然而不自覺的依照祖上傳下來的制度和方式做
事,自己過得很舒服,忍令別人挨餓吃苦,而無動於衷。
宜官姓查,「宜官」是家裡的小名,是祖父取的,全名叫作宜孫,因為他排行第二
,上面還有一個哥哥。宜官的學名叫良鏞,「良」是排行,他這一輩兄弟的名字中
全有一個「良」字。後來他寫小說,把「鏞」字拆開來,筆名叫作「金庸」。
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。不過他總是覺得,不應當欺壓弱小,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
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,所以他寫武俠小說。他正在寫的時候,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
時候,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。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,哭出
聲來;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;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
更加傷心;他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,大怒拍桌
,把手掌也拍痛了。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,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,旁
人有很多,自己也有不少。
(下)
(收錄於遠流《金庸散文》,2007年7月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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